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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那春风——中欧法学院民商法博士生纪念江平先生

自中欧法学院建院之初起,江平先生即开始在本院招收民商法学博士研究生,自2009年起,先后培养了12名博士,为中欧法学院涉外法治人才培养、博士生指导、学术研究与学科建设作出了重大杰出贡献。在江平先生诞辰之日,中欧法学院学生们深切缅怀先师,江平先生千古!


“一入江门 永念师恩”——缅怀恩师江平教授

——中欧法学院2009级博士生 杨琴

老师是一个时代的大家。在我念博士期间,老师已近八十高龄,不仅坚持亲自到学校给年级博士生上集体课,也参加中欧法学院丰富的学术交流活动。老师学贯中西,从不需要翻译,英文流利自如,学术思想包容开放,见解独到深刻,又极其关照中国的现实,深深赢得所有人尊敬。在问题面前既能兼容并蓄与他人开放交流,同时又必须有自己独立清晰的判断与思考,是我从师十五载以来从老师身上学到的重要方法,受益终生。

老师是播撒民法精神的智者。在给博士生讲授集体课程时,每每讲到激动之处,便会起身,先是在黑板上挥洒板书,然后转过身来站着给大家精彩讲授。他一手握着粉笔在空中配合着讲课节奏挥舞,一手时常自然插兜,声音抑扬顿挫,有韵律之美感,仿佛重现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同时又闪耀着智者的光芒。虽然我的专业方向是民商法,但我在老师的传授教导下,已习得从专业本身延伸开去,认识到私法所关注的个体命运,必须是与国家和社会的命运紧密相联。老师身为一代大家、泰斗,从来都是以平和、探讨的方式授课,尊重每个人的看法与认识,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作为新中国民商法的主要奠基人之一,他毕生将关怀黎民百姓的民法精神播种到立法、教书、育人、推动法治等各个领域,激励数辈后人在法治中国的道路上砥砺前行。

老师还是亲切可敬的家人。他待学生如孩子,对待弟子从不区分辈分高低、名望几何或者成就大小,都是一视同仁地慈爱。老师和师母时时关心我们的生活,还喜爱我们的后代。我的爱人师从管晓峰教授攻读博士,而管晓峰教授又师从江老师。老师有一次对管老师笑道,“晓峰啊,你知道吗,咱俩除了师生关系,还有一层亲家关系呢”。犹记得那时艳阳正好,老师身体健朗,风趣幽默,侃侃而谈。现在老师走了,那样美好的场景与时光,以后再也没有了!

工作以后,我的办公室抽屉里放着老师写给我的毕业寄语,“脚踏实地办实事,抬头望天辨方向”,这已成为我毕生的指引。

谨以此短文,拜别恩师!请老师安息!愿老师和师母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喜乐。江老师,我们永远想念您!


图1:09级博士杨琴与江平教授

(注:2008年10月,作为中国政府与欧盟的合作项目,中国政法大学中欧法学院成立,作者杨琴是江平教授在中国政法大学中欧法学院招收的第一位博士生)


德牧九州,法治天下——怀念恩师江平先生

——中欧法学院2010级博士生 张笑滔

自从跨入江门之后,我算是第二十届。据江老估计,应该差不多是第一百名弟子。那时候我们中欧五个博士有导师集体指导课,包括李曙光、方流芳、郑永流等老师轮流给我们上课,江门博士也是每月定期到老师家里上课。上课的形式是比较宽松的,每次江老都笑呵呵的,鼓励我们多发言,多去参与一些青年研讨沙龙,锻炼自己的写作和表达能力,这样让我们紧张的心情松弛不少。但每次上课之前都会焦虑一两天时间,担心老师批评自己的思考不够全面,平日用功不够。记得有一次江老的指导课,我汇报了股权善意取得的一点困惑和思考。在先生他的鼓励下,拓展成一篇论文,那篇小论文不仅获得了研究生院的“学术新人”,成为商法经济法组惟一一篇获奖论文,后来在《政法论坛》上发表。

总结这些年与先生的学术交往和生活交集,我不敢托大超出我自己专业评价老师的学术思想,例如在罗马法领域,费安玲老师总结江老的贡献已让我自惭形秽,此前所接触到的江老学术思想可能仅是其大海之一瓢而已。我生性愚钝,见得大人物也不多。在我心中,江老的经历、人格、贡献,和一些历史人物有一些相似。历史上有江老那般起伏人生的,唐朝刘柳杜子美,宋代苏子王安石,或困于经济困顿,或穿梭于政治峰谷,但至少身体健全,来去自由。回顾江老的一生,印证了那句史家不幸诗家幸,江老诗词最旺盛的时候,恰恰是人生最悲苦的一段时光。

在学生眼里,江老的独特贡献和影响力至少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是具有划时代的法治理念。改革开放之后转型过渡期很长一段时间内,江平老师倡导罗马法的复兴,主张民法是私法,市场经济是法治经济,江老应该是首创且力度最大。在民法与经济法的论争中,在民法商法的关系上,在民法内部的各个细分争论中,上中下策、左中右派,江老师的观点总是有其穿透性。用现在的流行学术词语难以概括他的思想,究竟属于教义学还是社科法学,是大陆法还是英美法系,是进步主义还是保守主义?不管民法典的宏观立法理念,还是具体某一编的技术性取舍,江老的观点都让人觉得大象无形,但又那么恰如其分。贯彻其中永远不变的是对人本主义的关怀、对弱势权利的同情、对规则秩序的珍视、对公权力的节制、对意思自由的古典追求。这与在哪里留学没关系,用什么语言研究也没关系,江老师的法治思想不仅来源于逻辑更来源于经验,不仅有历史殷鉴更有现实关照。

第二是具有突破法学圈的影响力。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影响力已被各种因素消磨。但江老师不仅是一位大学法学老师,他通晓大陆法继承自罗马法的自由平等精神,也精通经由判例沉淀为英美法的衡平法经验,具有国际化视野的大学管理理念,深度参与过国家前沿立法,懂得国家立法和行政机构的运行规则,因此,他的发声往往能比一般理论学者获得更高分贝。在今天学科划分日益细分的今天,难以想象一个民商法学教授能够融通民法、商法(公司、合伙)、英美法(信托)、外国法治史(罗马法)、行政诉讼法、仲裁法、律师职业伦理、法学教育等领域,不仅如此,江老对社会政策的参与已让其远远超越法学教授的一亩三分地。

第三是其言行一致。江老师的波澜壮阔的一生无法复制,哪怕是最有想象力的编剧,也难以让主人公承载这么深层的生活苦难,又加载那么多荣誉的融为一生。在最好的中学学习、以最佳的身体素质初出茅庐,以最高竞争难度选派出国,以最优秀的成绩归来,却以最短时间里离婚、以最羞辱的方式扣上帽子,中间夹杂着身体伤残和长时间无所事事的憋闷,好不容易复出又立即跌到谷底……世上能做到言行一致、善始善终者不多,历经这些磨难,还能不忘知识分子的公共责任的,就更为稀有。更多的人,恐怕和诗佛王维一样,躲进自己的辋川别业,涂涂抹抹去了。

我们芸芸众生,大部分都是为了家庭生计而忙碌奔波,但总有一些人像恒心一样闪耀星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若没有江平先生,法治天下的星空,定会黯淡无光。

谨此,怀念我的恩师江平先生。


图2:10级博士张笑滔工作以后去看望江平教授


追念恩师江平先生

——中欧法学院2012级博士生 陈爱碧

跟老师交流时常会有这种拨云见日、醍醐灌顶之感,我想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老师不仅拥有渊博的学识,还拥有常人不及的视野与格局,故而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又能提出务实可行的解决方向。老师彼时已八十多岁,依然保持着对这个社会的深切关注,对时代变化的敏锐感知。我记得因为我曾在法院工作,又是温州人,老师经常会问我关于法院体制改革、温州经济发展方面的问题,而我常常回答不上来。庸碌如我,更多的是关注自己脚下的路,而老师关注的是整个中国。我记得老师九十大寿上,老师作了一番发言,直言自己具有知识分子的软弱性。我当时大感震撼。以老师成名之久、声望之隆,仍能对自己保持深刻的反思,且能如此坦然地在众人面前自揭己短,君子之风,何等坦荡!

得知老师离世噩耗之时,我正在前去上课的途中,一度觉得自己可能无法再上接下来的课。但我想如果老师在天之灵有知,定不希望我临时弃课。于是,我在教室外使劲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在铃声响的最后一刻,擦干眼泪走进教室,开始上课。因为我知道,做好一名老师,是我对恩师的最好纪念。

恩师虽逝,音容宛在。我总觉得老师并未走远,他还是那样慈祥地微笑着,远远地关照着我们、鞭策着我们。


图3:12级博士陈爱碧与江平教授


老师,再会!

——中欧法学院2014级博士生 徐沐春

很多人问过我为什么读博,我说并不为了追求学历,纯粹是因为当老师的学生是我上大学以来的梦想,而老师只招收博士生。我考博的过程更像是一次“朝圣”,目标并非是被录取,而是进入面试,因为在面试阶段就可以见到老师,作为一名曾经的京外法学生,此生无憾矣。因此在面试时的心跳加速,并非全是考试紧张导致,多半是由于见到老师而过于激动。我至今都记得进入考场,开门那一瞬间,见到老师的第一眼。我无数次回想那个场景,依然热泪盈眶。我想,这就是偶像的力量,老师是每个法律人心中的偶像。我,作为一个法律人,在那一刻,圆满了。

回想我的学生生涯,最快乐的时光应该是博一那年。那时老师还会在学院给全体博士生上课,也经常出席学校讲座,同门师兄师姐也会时常带我参加各种学术研讨会,更有每周一次下午在老师家中一对二的导师面授课。那一场场精神上的饕餮盛宴,现在想来,是多么奢侈,而在当时,只觉平常。把上天的恩赐视为理所当然,也是我年轻时的一大缺点吧。

2023年8月20日是我最后一次来老师家。老师同我聊工作、聊生活。老师当时精神矍铄、思维敏捷,对我读博初期的经历都记得一清二楚,话语里充满了长者对晚辈的关爱。那时离师母离世一月有余,我不敢提及,只是关照他保重身体,老师见我欲言又止便主动说起,人总要遵从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想来坎坷一生的老师足以承受生活的万般磨难,乐观积极地活到百岁。谁曾想,一声再见即是永别。

老师并未走远,他一直都在,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引领我们,永远不会离开。他在每个法律人的心中播下了“法治”的火种,即便是星星之火,也必可以燎原!谁主沉浮与枯荣? 欲平心中愤,唯唱大江东。老师,请安息吧。


图4:14级博士徐沐春与江平教授的最后一次合影


纪念江老师

——中欧法学院2016级博士生 萧鑫

江老师一生传奇,光明磊落,有曳尾涂中的风骨,也有“如璀如琦”的柔情,无论是对自己受难的经历,还是成功的过往和现在,也都能保持荣辱不惊的坦然。既不会因为受难而长戚戚,也不会因为成功而意昂昂,总是有一颗面对无常的平常心和待人接物的平等心。而对于自己的离开,老师似乎也早有准备。听说办完师母的丧事之后,老师就专门召集了一次家庭会议,对自己的身后事做了详尽安排,以避免给自己留下遗憾,给他人留下麻烦。然后便动身到江南游玩,尽兴去了。远望老师绝尘而去的身影,不禁觉得老师就像是庄子笔下的“大宗师”,既善待生,又善待死。

当然,最为大家所称道的是老师始终坚持“忠恕”之道。不仅忠实于自己的内心,不说假话,真诚待人,追求真理,只向真理低头。而且总能够推己及人,没有门第之见地帮助和成就他人。并且在施以援手的过程当中,对于别人的“私心杂念”又能够予以最大程度的体谅和宽容,真正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师曾经就告诉我,不能总是用最严格的道德去审视和要求每个人,这样做既是折磨别人也是折磨自己。有的报道常常把老师片面地描绘成追求真理的战士,强调和赞扬老师的“忠”道,而忘却或者说忽视了老师润物细无声的“恕”道。在我看来,老师作为学界泰斗,却能够一直保持“恕”道的美德,这也许是更难能可贵的品质。

江老师永远离开了我们,心中纵有千般不舍、万种离愁,我想也都应当把它们安放在已成历史的昨日。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老师的思想还需要我们传承,老师的精神还需要我们“一以贯之”!


图5:16级博士萧鑫与江平教授


宠辱应似花开落,忧国何分位尊卑——缅怀先师江平教授

——中欧法学院2017级博士生 邵昱飞

在江老师的书房,有一副墨宝《七律·六十抒怀》,选自老师诗集《信是明年春再来》。这首诗创作于特殊时期,先生免除了校长职务,又恰逢人生六十,有感而发。诗中“宠辱应似花开落,忧国何分位尊卑”言简意赅的表现了先师跌宕起伏又波澜壮阔的一生。无论是人生低谷期,或是荣耀等身时,老师都如此诗所述,宠辱不惊,坦然处之。我喜欢这首诗,这首诗也作为了先生指引我人生道路的信念。

我何等幸运!2017年硕士毕业前夕,历经较长时间的思索与学业准备,我终于鼓起勇气放弃所有机会,决定全力以赴考一次江平教授的博士,不求奢望成功,但求无怨无悔。考试前夜,我辗转难眠,起身到了校园那块“法治天下”的石碑处。多年来“法治天下”这块石碑早已成为了我内心深处的信仰,指引着自己的选择。三年前,我站在这里,摸着前辈们留下的“与后学共勉”的碑记而暗下决心;三年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当时心想,对己而言,成败与否都要给自己一个结果,三年光阴,不能负“法治天下”这四个大字与这位老人。

经过紧张而严格的考核,终于拜入江平先生门下,成为了“江门”大家庭的一员,自此开始了我与先生七年的师生之情。2017年6月23日,已硕士顺利毕业并拿到博士录取通知书的我,意气风发,难掩心中兴奋,第一次去了江老师家。那天下午向老师汇报了学业近况、读博打算以及一些公共话题的看法,江老师大笔一挥,在我的录取通知书上写下了“为法治天下而奋斗!”这份录取通知书因为有了先生的“加持”而产生了特殊的意义。

2018年春天,我去南疆挂职前向老师辞行,我们交流了很多关于新疆的话题,老师嘱咐我要从工作实践中多观察,多反思。临别之际,老师给我写了一句话:无愧于人民,无愧于历史。我铭记在心。那一年,八十八岁的老师在法大六十六周年校庆之日,将自己珍藏了一生的藏书亲手整理打包,捐赠给了这所带给他沉浮与枯荣的学校。老师以最朴实的方式诠释了往昔的从容及法大的长情。


图6:八十八岁的江平教授亲手打包藏书捐赠学校(木拉提抓拍)

2020年,我如期完成了博士论文,主题是关于成员权的探究。这个题目是两年前与江老师商讨后定下的。在民法典通过前夕,看到流出了一篇江老师的手写稿,题目叫《民法典编纂中是如何解决“集体”的法律定位问题的》,文中直指民法总则中缺少传统成员权的概念和论述是一个缺憾。我不禁欣慰,因为完成了这篇成员权的博士论文,终于也算是传承了老师学术思想的一点点血脉,不枉为老师的弟子了。

先生有一颗赤子之心,透着对世界的好奇,对极致的追求,寻常人往往无法理解又难以坚持,先生却愿为之付出一生,这就是我从江老师身上看到的品质。能够成为江老师的学生,是我毕生的骄傲。先生对我的影响,不仅仅是学术上的指导,更是一种人格魅力的感染,一种格局理念的影响。在老师生命的最后关头,大家用尽全力想再挽留一下,奈何天不遂人愿。老师的一生,是如此的精彩而无憾!如今先生的肉体没了,精神却永存,化为一面法治中国的旗帜,一个私权呐喊的灵魂,一种精神家园的符号。自此,恩师升仙,保佑子子孙孙的中华儿女们为了法治天下继续奋斗。


图7:17级博士邵昱飞与江平教授


怀念恩师江平先生

——中欧法学院2018级博士生 李丹华

对我而言,能够成为老师的博士生,可以说是命运予我最珍贵的馈赠。作为80后的一代法律人,从学习法律之初,便是读着老师等老一辈法学家的著作构建了对法律最初的认知,这些认知随着学习实践的深入和岁月的流逝已经入脑入心,镌刻在称之为法律人的思维习惯和行为模式里。彼时,老师之于我,是一些闪闪发光的标签,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只是,我从来未敢想过,有一天可以成为老师的学生。

老师是这样的人,老师的心很大,装着“法治天下”的情怀;老师的心亦很细,像家长一样,装着每个孩子的所需所求。在毕业论文选题时,我征求老师的意见,老师说作为博士论文,要有理论体系构建,建议我选一个基础理论问题,结合实践进行体系地研究。答辩时,有位专家评委说:“商法研究有功利化的趋势,跟民法研究相比,很少有商法方向的学生喜欢研究基础理论问题,所以一看到这个题目就很有好感。”我想这就是老师的高屋建瓴吧。

老师的影响,不仅是学识方面,更多的是认知和格局方面。老师常说自己不是法学家,而是法学教育家,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教育”二字,包含着更多的良知和教书育人的社会责任,包含着老师通过教学相长使学生增智、知义、立德的愿望。当今社会,披着价值观多元化的外衣,精致利己主义横行,有多少人,把利弊放在对错之前,把得失放在正确的初衷之前,把逢迎放在良知之前,把“好”的选择放在正确的选择之前。而老师一直怀有一颗赤子之心,秉持自己的良知,敢于说真话,只向真理低头。

法律人心里都有一个“小我”,一个“大我”。于“小我”而言,法律是我们的一份工作,是安身立命和养家糊口的工具;于“大我”而言,法律是一份事业,一种信仰,更是一份面对纷繁复杂而依然不忘初心的坚守。老师是将“大我”做到了极致的人。想当年老师留苏回国,意气风发,准备为祖国的法治事业大干一场时,却经历了“失去的二十二年”,不得不放弃自己钟爱的法学教育事业,遭受了很多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在跟老师读博之前,我曾狭隘又好奇地想,老师对此应该是有些许怨吧。跟老师聊过之后,我发现自己的想法太狭隘了,老师对社会非但没有怨,反而总觉得社会给予自己太多,而自己回报社会太少,老师总说要把失去的二十二年补回来,所以老师珍惜每一个回报社会的机会。他耄耋之年仍坚持执教杏坛,培养博士生;他关心立法,为法治建设呐喊;他设立江平奖学金,鼓励年轻学子将法律当成事业…每当我被“小我”的悲喜和得失裹挟时,我总会想想老师的教诲。

老师在这个冬天离开了我们,带着他未竟的法治事业。而对于我们每一个历经寒冬的行者,在寒冬中坚守初心,坚守春暖花开的期许,“信是明年春自来”,做一个勇敢且有良知的法律人,我想这是老师希望看到的法律人的坚守和信念吧。

恩师千古!


图8:18级博士李丹华与江平教授


寒冬离别,温暖永驻:怀念江老师的爱与关怀

——中欧法学院2019级博士生 娜迪拉

在这个寒冬的日子里,站在紧闭的ICU门口,我怀着无尽的悲痛不得不面对江老师离世的消息。作为老师的博士生,我深感荣幸和自豪能在他的指导下学习。在与江老师日常相处的过程中,有许多温暖的细节让我难以忘怀。

师母故去后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去看望江老师。聊天中老师拿出自己昨晚看的地理杂志,翻出介绍新疆的板块,给我看“三山夹两盆”。还说到早年间自己去新疆参加高校巡讲,一车人走了五个小时快到目的地时发现桥被冲毁,后又驱车五小时折返的故事。老师放下杂志,开始关心起疫情期间毕业的木拉提师兄是否能回来参加2023年夏季的毕业典礼。我拿出手机,找到了木拉提师兄与儿子的合影给老师看。老师看到照片后非常欣喜,他注意到照片上的一行小字:“I will always love you, my baby”,他轻声念了出来。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老师对学生们深厚的关爱。

医院里见老师那最后一面,我们在老师病床边呼唤着老师,让老师加油、告诉他“我们爱您”时,我的脑海里又浮现了那日午后,老师的声音“I will always love you...”江老师,您的离去是我们无法弥补的损失,但我们会继续传承您的精神,为法治事业而努力。愿您在天堂安息,您对我们的教诲和关爱将永远铭记在我们的心中。


图9:19级博士娜迪拉与江平教授


忆老师

——中欧法学院2020级博士生 佟思翰

回忆起和老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老师慈祥的面容、坚定又充满智慧的眼睛就浮现在眼前,对我而言,老师离开了,又好像从未离开过。

第一次面对面和老师交谈,于我而言从民法学教材上的江平主编、报道里的江平先生这一个个不含感情的字符,成为了我面前亲切和蔼的江平老师这样一个有温度的人。在谈及学术研究、法治理念时,他是一位传道授业的师者,在谈及成长经历、求学生活时,他是一位慈祥亲切的长者。此时我才懂得,公正、平等不是老师的口号,而是老师的信念,是融入到老师生命个体中的伟大性格。他不因你的身份高贵而谦卑,也不会因你的身份卑微而倨傲,老师永远平等而亲切的对待每一个人。

对于博士生而言,入学的第一堂指导课永远都是由江老师来讲,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们的博士生涯都是由江老师亲自引路的,这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在课堂上,老师会坚持写板书,讲到动情处也会激动的站起身来挥舞自己的手臂,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而无论是哪一个学生来找老师问问题,老师永远都是认真的讲解然后给出自己的看法,在老师这里没有自己的学生和其他的学生这种亲疏之分,所有人都是老师的学生也是老师的孩子。我从初见老师时的忐忑、敬畏、拘谨,到现在已经能平静的像和长辈聊天一般诉说着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我想这就是老师的魅力所在,他永远都是那么平和,像海纳百川的大海,过去几十年的起起伏伏只是一片小小的浪花,翻不起任何波澜。他的语言,他的态度,给予了我在生活中敢于直面任何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对老师印象最深的另一件事就是老师的手。平时酷爱打篮球的我也总是自诩手掌很大,手劲很足,但每次握住老师的手,却总能感受到“力量”的差距。老师的手很大,也很厚,我曾有一次开玩笑的和老师说,“您的手劲真大,我都比不上您。”老师笑着说:“手要是没劲,可练不出好的书法。”说罢捏了捏我的手,又说道:“你的手还挺有劲。”我心想惭愧,空有手劲,书法方面我却一窍不通。不久前去看望老师,那时老师刚出院,见到我时对我说他的手现在已经很难使劲了,签字也没办法签。也许是见惯了老师在讲台上的激昂自信,在生活中的平淡自然,在对待每一个学生时的亲切和蔼,我从未觉得有任何苦难能够击退这位“只向真理低头”的铁骨铮铮的法学家,也始终认为在老师“长吁三声问天公,为何射日手,不许弯大弓”的呐喊声中,任何事情都会退避三舍,也包括病魔。所以直至今日,对于老师的辞世,我仍未能平淡地接受。

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世上已无江平”,但江平先生的法治信念永远都会指引着每一位法学学子。中国法治的执灯人已经故去,但他早已为这个世界留下了千万颗法治理念的火光。

老师千古,我们永远怀念您!


图10:20级博士佟思翰与江平教授

(看到这件雪碧短袖,想到这回老师可以尽兴吃肉喝可乐,想必一定会很开心)


伟大的人格何以伟大?

——中欧法学院2021级博士生 贺明

江老师有一个伟大的人格,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伟大的人格何以伟大?吾生也晚矣,没能亲历老师激荡风云的岁月。幸运的是,我在入学之后担任老师的秘书,比其他的同门多了一点与老师相处的时光。正是这点点滴滴与老师独处的时光,才让我理解了老师伟大的人格。

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学者,对我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后学晚辈竟然如此亲切。作了老师的秘书之后我才知道,老师的亲切是一视同仁的。无论学术成就、财富多寡或官位高低,老师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亲切。老师年龄大了,逐渐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培养学生身上,许多社会事务无暇顾及。但哪怕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因为权利被侵害而向老师求助,老师也尽可能地提供帮助。在学术上,老师的要求非常之高。每年博士生法学前沿课程,老师都会穿戴地整整齐齐,为我们讲课。除了课间休息的十分钟,老师会滔滔不绝地讲授整整四个小时,有时还要边讲边做板书。

老师对论文的要求也非常高。每次提交的学年论文,老师总会一段段地细读。如果觉得质量过关,老师就会和我讨论论文主题和整个民商法知识体系的联系,鼓励我就这个问题进一步的挖掘;如果论文里的某个观点老师不同意,那老师就会花很长的时间和我细细地讨论。二年级时,我受凯尔森纯粹法理论的影响,开始主张法命令说,还在论文里引用了这个观点。这与老师向来主张的私权优先的观点产生了冲突。老师只是叫我到家里,说“有个问题想和我谈一谈”。在老师家中,我们就“权利和义务谁优先”的问题展开了讨论。其实这场讨论到今天也没有结果。在听完我的论证后,老师只是说“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观点”。当然,现在我认识到老师是对的,私权是一切法律关系的基础,但我再也没有办法向老师汇报了。

老师是没有门户之见的。从读博以来,我就对法理学和哲学特别感兴趣,民商法学的专著,读得反而没有前两者多。但老师从不嫌弃我“不务正业”。每次去给老师汇报读书的情况时,我总要背上最近读完的和正在读的书。终于有一次,我从书包里拿出了阿尔尼奥的《作为合理性的理性》,老师笑眯眯的说,“你这书又是法理学的?”我有点不好意思,看着老师,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师马上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法理学是法学最抽象的部分,也是最基础的理论。读这方面的书,对你的帮助很大,你要认真地读。”受老师的鼓励,我在法理学和哲学上也有小小的知识积累,可以算作是个爱好者了。

老师对我的期许,是完成一篇比较有意义的毕业论文。所以在选择论文题目的时候,我费了很多心思。酝酿一个题目,之后和老师商讨,然后继续沉淀和改进。如此反复八个月,写完开题报告,我把它交给老师审阅。老师看完之后告诫我,“你要关注一点实务。像你这样沉迷于理论和方法论,将来是要饿死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老师对我的关怀,是关乎我毕业之后走向社会的发展。

我想,现在我可以回答题目所提出的问题了:伟大的人格并不是生来就伟大,而是在他对自己人生经历的提炼和反思中、在他和他人的互动中、在一次次的选择中、在他留给世界的影响中,慢慢变得伟大。

老师已经不在了,我很想念他。


图11:21级博士贺明与江平教授


再见!敬爱的江老师

——中欧法学院2022级博士生 滑蕊

2009年,我从吉林来到北京,在军都山下学起法学来,也是从那时开始,听说了民商法学界泰斗江平老师,传奇一样的人物。江老师每次回学校办讲座,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去排票,我第一次见到江老师,就是在当年火爆法大校园的博闻论坛上。那时坐在台下求知若渴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能成为江老师的学生。

读博以后经常有人问我,江先生年纪这么大了,还会亲自指导你们吗?——何其有幸,老师亲自为我们上课、指导论文,我为自己一篇论文得到了95分高兴了好一阵子。今年春季学期,江老师将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四指定为导师指导课时间,我们最后一届博士生聚在老师家里,每月一个研究主题,一位同学作为主报告人,之后老师会点评,与大家一起研讨。我认领的是物权法主题,虽然做了诸多准备,但是在江老师面前做报告仍然是件令人紧张的事情,会担心自己讲的太过基础浪费老师的时间,但是我很清楚地记得,江老师评价我讲的很好,老师总是喜欢鼓励我们,有意无意地激励我们进步。听江老师讲课,总是会发自肺腑地感佩,已经94岁的高龄,依旧思路清晰、嗓音洪亮,老师一身正气,在传道授业的过程中也总是随处可以体会到。每堂课最后,江老师总会说,滑蕊住在昌平,咱们别结束的太晚。

6月22日,是江老师闭门前的最后一课,我们几个同门带了鲜花送给老师,老师笑着说,“带这个干嘛”。那时师母已从医院回来,师母坐在轮椅上和我们一一握手,手很有力,但身体已十分瘦削,回去后没几天就收到了师母与世长辞的消息。告别会那天,江老师讲起了和师母的往昔,始于那个复杂年代的一段爱情佳话,就此在这个世界上变成了回忆。虽然老师看上去很是平静,但我还是在人群之中感受到了他的孤独,向师母行礼后,我拥抱了老师,那时眼泪无声地划过脸庞,我想那泪水里有不舍,有遗憾,也有祈愿——祈愿江老师可以健康长寿。师母的追思会上,听师兄师姐们提起,他们上学那会儿,老师会叫他们来家里吃饭,江老师亲自掌勺;有的师兄手头拮据,老师和师母就把房子免费给他们住,有个师兄执意要出房租,老两口就把钱攒起来帮他存着…那天我听得很感动,也在想,如果自己那时候进入了江门,是不是也可以尝尝老师亲自做的菜呢。

收到老师病危的消息,心里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没想到不愿意相信的还是来了。生命无法言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到了人生边缘。纵是万般不舍,也无法改变现实。纵有千般留恋,也唯能追思悼念。江老师一生只向真理低头,为私权而奔走呐喊,老师的法治精神将会成为一道光,指引着后来者勇毅前行!

吾师千古!

图12:22级博士滑蕊与江平教授


文字、图片:杨琴、张笑滔、陈爱碧、徐沐春、萧鑫、邵昱飞、李丹华、娜迪拉、佟思翰、贺明、滑蕊

责任编辑:邵昱飞、陈颖芳